入君怀（二）（有父子车） (第1/3页)

    可不料那两场大病，让他落下了难以治愈的病根，对于太子责务正履行得蒸蒸日上的李承乾而言，这更像上苍给他开了一个居心叵测的、如晴天霹雳一般的恶劣玩笑——他突然患了足疾。

    起先是疼痛，随之而来的竟是皮rou的溃烂与失去知觉，自发病起仅不过几个月，他仅是行走都已经变得十分艰难了。从前那个与汉王列阵击刺为乐的意气风发的皇太子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变得连上朝都只能跛着脚的废人。

    父皇似乎便是从那时候将一切的爱重收回了罢。

    毕竟谁能想象得到天可汗的嫡长子是身患残疾的废人呢？更妄提昭昭若日月之明的天可汗自己了。

    而纵然他只得无可奈何地万般自嘲，看见陛下对青雀明目张胆的自豪与偏爱时又如何能够不心生失落与嫉妒呢？他们从前很是亲密无间，李泰从小便生得富态，即使长大了，也仍然像小时候那般爱扑在父亲对怀里撒娇，他虽非皇储，却是嫡次子，又有八斗之才，器业凝远，文藻夙成。父皇也允他设文学馆、以招四方有才之士，他拥有能与自己争上一争的血脉资本，也不用承担那些像山一样重的责任与约束。

    自那时起，他便很少梦见与父皇亲昵了，他很少来看他，却一日不与李泰通信便哀叹思念。他梦见的最多的，是陛下轻轻一挥手、将他的皇储之位废了，又将他逐出京师，以免对成为太子的李泰造成威胁忌惮。

    他白天跛着足去上朝参政，遭受着群臣宫人目光的非议，如此也便还好，若是正巧碰见悠悠然坐着小辇赶来的李泰，难免会遇到一番意有所指的惋惜。

    弟弟见过太子殿下，方才我从后面望去，您依旧风采绰约，不愧为我朝国本，可走近了一看，如今您连行走都如此艰难，将来如何能治国理政，使天下太平呢？

    语罢便装模作样地唏嘘一番，又与旁人说笑相携而去。

    他生怕别人异样的眼神，更怕别人的视线中充斥着怜悯——父皇也会那样看自己吗？而晚上便是接踵而至的噩梦，他恐惧守不住太子之位，更恐惧对上陛下那双不知何时已变得冰冷的、失望的目光。

    只有他的宫人，只有自己府里那些在宫日久的宦官优人会恭恭敬敬地叫他太子殿下，只有他们瞧得起他。

    他的精神或许也是在那时候变得难以集中了，他时常在与师者探讨儒学治国之策时走神，也越来越难以听进对他多有贬低的逆耳忠谏。可笑可叹如此，他却比以前更频繁执着地用目光追随着那人变得更加触不可及的身影。

    他如何能甘心呢？

    帝王摸捋着胡须，另一手捏着张玄素专程交给他的奏疏，半阖的凤眸中看不出半点情绪，“你幼时在朕前，每见规劝进谏者，无不悦之，怎么如今在当朝尽言忠孝，却对师长如此无礼？”

    李承乾垂着眸，知道他的父皇正压抑着愠怒，却全然不愿低头，回道：“回禀陛下，儿臣为陛下之臣，亦为陛下之子，承蒙陛下圣恩厚爱，以嫡长之位居于东宫，身为皇储，将来的天子却被人如此当众折辱，无以立威信，儿臣以为实属不妥……”

    “哼！强词夺理，你还知道你是为大唐太子啊，”李世民背着手，冷冷地打断了他，“位居东宫，不循法度，昵近jianian小，不思扬德立名，嬉戏无度！你以为朕不知道？孔颖达和张玄素可是向朕禀告过多次了，你在朝堂上，是做给朕看的吗？”

    “儿臣没有！是先生……先生在众目睽睽之下，竟将儿臣类比作桀跖之徒！”

    “你还敢狡辩！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如今敢不尊重师长，明日就敢不尊重朕，何况，你如此行径，只不过是被师长稍加劝谏约束便如此抗拒，将来如何能从善如流，纳天下之才？”在本就不悦的皇帝看来，便只有太子态度顽劣不教，愈加怒中火烧，将那奏状扔在地上转身便走。

    “其他人不必送了，让太子……反省了之后去自己领罚。”

    李承乾跪在地上半晌，等到父皇的身影已看不见了，才对着那人离去的方向拜上一礼，低声应道：“是。”

    诸王赴任各州，父皇却只留李泰在京师，每月所给料物，李泰所属竟多于太子。群臣见魏王之舆不行礼，便遭父皇训斥“无礼”，如今他李承乾被臣子当众训斥责骂，却换不来一句袒护。

    他就如此一文不值吗？

    在他属宫不出之前，他去见过几次母亲，阿娘身体羸弱，这些年几乎日日夜夜都与汤药为伴，见他来访，还要强撑着病体坐起来与他多说几句话。母亲又比上次见面瘦了，母亲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轻叹着，承乾又瘦些了。

    “可是陛下今天又训斥你了？”长孙皇后轻声问他，面容苍白而柔和，那双桃花一样的眸子已不如年轻时水润灵动，却依旧是美丽的。周身缠绕的药香丝毫不减皇后的风韵，她还是神情安然自若，滴水不漏地那般完美。

    做到如此地步，方得母仪天下。

    才能与太阳并肩而立。

    李承乾垂下眼眸，将脸颊贴着母亲温润微凉的掌心，玉指纤纤，手如柔荑，全然不同于父亲宽厚粗糙的手，即使那人已经很久没有用手抚过他的脸了。也不同于自己的……虽是苍白修长，却远不及女子这般柔嫩。只有母亲这样完美的双手，才得以触碰父亲——

    他怎么敢这样想？太子身体一颤，才缓缓答道：“回母后，最近几日，陛下倒是没有再斥责儿臣不守君道了。”

    皇后很浅地笑了一下，目光依旧溢满了担忧：“君者临天下，俯苍生，晓夜孜孜，终日以安养民生为重，陛下为国事多cao劳，怕是体恤不到你的情绪……你有些委屈也是可以想见的。可承乾既为太子，要多患德名，勿好声色嬉戏……”话还未毕，便气疾又犯，皱着眉咳嗽了起来。

    “阿娘，阿娘……？”李承乾连忙上前握着她的手，一手顺着母亲的脊背心疼地顺着，“是儿臣不孝，总因这些小事来劳烦母亲，让您不得歇息了。”

    “母子之间，何须说这些……阿娘也想多看几眼承乾，”皇后回握着儿子的手，轻轻叹气，“毕竟，我怕是时日无多了